所有钟表在路过书房时都会突然停摆,指针指向同一时刻。
我把那只塑料壳的闹钟从纸箱里拎出来的时候,午后的灰尘在光里飞,像一群不肯散的老事。
钟走得很响,秒针一下一下打着节拍,我沿着走廊往里去。
路过书房门口,秒针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,停得干净,指针正对着两点十七分。
屋子里没风,半开的窗帘轻轻垂着,我的心里却像被什么凉了一下。
我盯着那两根指针发了会儿呆,手心出汗,闹钟的塑料壳一点点打滑,我把闹钟放回纸箱,后退了一步。
那只闹钟,是儿子小川说“城里不准再带回旧东西”时,我从楼下垃圾房里捡回来的。
我心里盘算着父亲的书房到底有什么秘密,却又像小时候站在他后背一样,不敢轻易往里去。
第1章 回音中的秒针
父亲的名头叫秦师傅,早年在供销社后面开过一个小小的修表摊,玻璃柜台里摆着各式各样的表壳,嵌着劣质的浅蓝绒布。
他手背上青筋起,拇指和食指掌心磨出厚茧,拿着镊子的姿势像个老医生。
我小时候看他修表,总要把呼吸压低,生怕自己一口气吐重了,把那枚小到像芝麻的螺丝吹丢。
“修表要稳,不急。”父亲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,“表走太快,是犯错,人也是。”
他也有规矩,书房不许带表进去,说那地方“要静”。
我那时候不懂,只觉得父亲有些古怪,书房门口拉着一块白色的旧绸子,像医院的帘子。
“你爸这人啊,心眼细,不愿意别人碰他的东西。”邻居老朱总这么说,他扛着一袋米来找父亲配了两次表带,说起父亲,总是摇头又笑。
父亲去世那年冬天,我从城里请了假,回家奔丧。灵堂一撤,亲戚们各回各家,厨房里剩下的白瓷碗撂着三四只,碗底有稀饭结的薄膜,像时间凉了的证据。
老宅空了下来,嫂子来收拾,说要卖掉房子,留着也没人住,拆迁行情好。
她抱臂站在门口,鞋底踩在旧青砖上,发出干脆的声响。
“你哥走得早,房产证上有你们的名字,这事儿得你们开口。”她压低声音。
我捏着那张房产证的复印件,看着上面“秦家庄一巷5号”几个字,心里一阵酸。
小川挎着他的小斜包站在一旁,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,耳机一只挂着,眼神忙,手指头在手机屏上滑。
“爸,这房子老了,回城吧。”他说。
我看着他,心里明白他也有自己的节奏,他的时间在另一颗表里跳。
可那天早上,我搬着那只塑料闹钟要进里屋时,书房门口的停摆,让我心里生出一点莫名的抗拒。
我站在书房口发愣,看见窗台上那只落灰的玻璃罩,里面一台座钟,黄铜的摆锤静止在那里,像一颗心忽然停住。
父亲在世时,书房里有一种淡淡的香,是老纸和皮面的混味儿,夹着冬天的阳光味道。
我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辨认那种气味,还在不在。
“下次再说。”我对嫂子说,“起码等清明过了。”
她看了我一眼,没说什么,转身出了院子。
院墙外,修车的把拧开一只老摩托,汽油的味道从缝里抖出来,混着冬末的风。
那天晚上,我躺在堂屋,听到墙上挂的老时钟突然动了一下。
滴答一响,就像有人在黑暗里咳嗽了一声。
我睁开眼,屋里暗,窗外的一点灯火像远处摸索的行人。
“爸。”我在心里喊了一声。
声音到咽喉处就散了。
第2章 被掩埋的时间
清明那天,村里的小路被祭扫的人踩得潮湿,柳条刚冒芽,细细的。
我套上雨靴去后院,推开书房的门,门轴发出很轻的响,像老人轻咳。
书房里桌案上放着父亲的老怀表,银壳有一道非常浅的痕,像一个人脸上的浅浅笑纹。
我用拇指抹了一把,打开后盖,里面刻着一行字:“1979.6.12 2:17。”
我吸了一口气,鼻尖一麻,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闹钟停在那一点上的阴影里,藏着的不只是巧合。
“爸。”我又叫了一声,声音轻得像呼出的雾。
母亲的照片立在书架的第二层,黑白,笑容很浅,眼睛里有一点想说没说的东西。
她离开的时候,是夏天,我高三补课,没能赶回来。
这些年,我没有细细去看那天到底几点,只记得当时接到舅舅电话,说“快回”,电话那头的背景里有人哭。
我去翻古柜,找出那年的病历卡,纸已经发黄,墨字散开了,写得一笔一划:术中大出血,抢救无效,死亡时间:2:15。
两点十五分。
我坐在书房的椅子上,一阵眩晕,窗外的风撞过窗棂,发出一点木头的哑语。
那两分钟在哪里,像一条狭窄的缝,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。
“你们家要拆了?”邻居老朱下午过来,手里拎着他的工具包,说要帮我修厨房下水。
我把茶端给他,他坐在门槛上,喝着,眼睛望着书房里。
“你爸那书房怪,小时候我们都不敢进去。”他笑起来,“他那时候最多的话,是讲时间。他说时间是人之间的信用。”
我嗯了一声,心里把“信用”两个字压了一下,压得很深。
老朱又说,“你哥那时年轻,急,做活路总是赶工,你爸急得拍桌子,两个人吵,吵得你妈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。”
那些画面在我心里浮上来,父亲黑着脸,哥哥拎着工具箱摔门而出,母亲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围裙上抹,留下几道水迹。
“你哥现在人没了,嫂子一个人扛,我也是替她着急。”老朱叹气。
我看着他,嘴唇动了两下,还是忍住没说。
小镇这几年变了,老供销社变成了便利店,修表铺只剩下光秃秃的一面墙,玻璃柜台被拆走了,墙面上原来挂着的广告钉子斑点仍在。
“爸是修别人的表,小心翼翼地修自己的心。”我在心里说。
那天夜里两点,我醒过来,堂屋的钟再次响了一下,接着,又响了一下,像是往前蹭了两秒。
我起身,光脚踩在砖地上,冰凉。
我走到书房门口,心里有一层薄薄的热,像有人在屋里走过,一身烟火气。
我把手贴在门上,像掌在石头上,纹理冷硬。
“所有钟表路过书房都会停。”我低声说,“停在两点十七分。”
话音刚落,窗外有一只猫跳上墙头,尾巴慢慢竖起,那细长的影子像一根被拨动的弦。
第3章 指针指向谁
过了几天,镇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座谈会,讨论老街改造。
我去了,坐在最后一排,手里攥着笔,面前的本子空着。
镇长的声音不高,讲的是拆迁补贴、安置房、老建筑保留比例。
“秦老师,你们家那个老屋,有保留的价值。”会后,镇长小声跟我说,“你父亲那手艺,镇里人都知道。你看……”
他想说什么,又咽回去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我点头,说再想想。
回来的路上,小川发来一条消息:爸,我在公司加班,周日不回来。
我看着消息,指尖停在屏上,不知回什么。
当晚我去书房,打开父亲的抽屉,里面有一本老笔记,封面是褪色的蓝,角折了,像被频繁翻过。
我翻开,第一页上写着一句话:“有些时间不能走。”
那字一横一竖,像父亲的脾气,倔,硬,却稳。
往下翻,散碎地记着一些修表的心得,“游丝的手,像摸猫背。”又过几页,是一些名字:陈主任、老黄、矿灯队。
我指尖停在“矿灯队”三个字上,心里一震。
那年,我在县一中读书,矿山塌方的消息像一夜之间的霜,铺满了小城。
父亲那几天出门早,回家晚,有一次,我半夜醒来,看见他坐在堂屋,怀表打开,指针停在某一刻,他用指甲盖轻轻拨了一下,表没动。
“爸,你怎么不睡?”我走过去。
“等个点。”他说,“等到了他们能听见的点。”
我那时不懂“他们”是谁,只看他眼里的血丝像细细的裂纹。
父亲后来去修了火车站的大钟,那钟挂在站前的白墙上,四面都能看见。
他站在架子上,阳光打在他脸上,露出粗糙的轮廓,像雕塑。
“定点是信任。”他棱着眼睛对我喊,“车站的钟乱一点,心就乱。”
我笑,说你这话讲得像教书的,他笑我:“手艺人,不就是教心吗?”
这些话现在从笔记本上翻出,像被洗了一遍,水痕清晰。
我把笔记合上,心里拴着几个重重的结,都是两点十七分拴住的。
晚上十点,小川突然打电话,声音里带着疲惫:“爸,你是不是又在翻那些旧东西?”
我嗯了一声。
“别想那么多,时间过了就过了。”他在那头说,“人得往前看。”
我沉默,听着他那边有键盘敲击声,嗒嗒作响,像小小的秒针。
“你现在什么都觉得新,可新东西也得有个老的内核。”我说,“没那个,你手里再快,也会虚。”
他没说话,过了一会儿,说了句“晚安”,挂了。
窗外有风吹过来,带着一丝潮意,像往日的影子走回屋里。
第4章 书房里的风
那夜我守在书房,灯不亮,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。
墙上的影子很长,桌上的铅笔笔尖影子像一根触须,轻轻伸着。
我把怀表放在桌上,打开后盖,指尖按在那行刻字上,感觉到金属的凉意透到皮肤里。
“你还恨他吗?”有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来,轻得像风进过窗纱。
我心里一紧,眼眶热了一下,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天,母亲住院,父亲在手术室外,手里攥着怀表,嘴里数着秒,我在县城的教室里做题,窗外太阳很毒,照得纸面发亮。
那天晚上,我赶回医院,走廊里的灯冷冷地亮着,舅舅站在墙角抽烟,烟头红红的,母亲已被推进了太平间。
父亲站在窗边,背对着我,肩膀像一堵墙,身上有一种陌生的硬。
我走过去,手伸到他的背上,停住。
他慢慢转过头,我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那么空。
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,我不愿意跟他多说什么,总觉得他把自己藏在某一刻里不肯出来。
书房里的风轻轻动了一下,我听见书架上有本书的页角翻过声,像人轻轻叹气。
“你妈走的那年夏天,我在塔钟下面,跟几个矿灯队的男人抬梯子。”老朱后来跟我讲过,“那天中午两点出一点,广播里喊救援时间,正点两点七分复塌,后来过了十分钟,到两点十七分,他们就不再响锣了。”
我那时没接过他的话,只觉得心里有一层薄薄的裂开。
父亲的笔记里写着:“人能做的事,有时就是把时间钉住,让它在心里响。”
我走到窗边,把窗开了一条缝,外面的风进来,带着菜地的湿气。
我坐在椅子上,闭上眼,听见秒针在台灯微光里走,滴答,滴答,像心在远处一点点靠近。
“爸。”我轻轻说,“如果你那时候,是在等一个点,那你等的人,现在还站在这里。”
屋内很静,静得我能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。
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父亲把书房当成了一个祭台,祭的是某个不可越过的时间。
两点十七分,是他在心里给这个家的一个定位。
我睁开眼,两个小小的尘埃在台灯光里旋转,像两颗走失的星。
第5章 走时与停摆
第二天我去了镇卫生院,找到了陈主任,他头发白了一半,戴着老花镜,见我笑了一下,眼里有一点歉意。
“你父亲那会儿常来找我,问一些没用的事。”他把茶推给我,“问我人死的时间,是怎么确定的,心电监护停在哪一秒。”
我握着茶杯,杯口的热气往上升,轻轻舔着我的脸。
“他问这些做什么?”我忍不住。
“他总说,他心里有一个时间,要跟这个世界核对一下。”陈主任叹口气,“你母亲那次,实在是……我也难过。”
我点头,喉咙里堵着热。
从卫生院出来,我又去县档案馆,翻出那年矿难的记录,薄薄一册,纸张粗糙,记录冷冷的。
坍塌时间:14:07;二次塌方时间:14:17;停止救援时间:次日凌晨。
我扶着柜台的边,心里有一阵空,像有人把一个大洞打开,让风从里面穿。
“你父亲,心里是个明白人,他把二次塌方的时间刻在表上,是对逝去的人的敬重。”档案馆的退休老黄说,“他总跟我说,要留下一个‘停’,提醒自己不能忘。”
我把这句话背回家,心里放在一处,像把一块石头放在一条河的中间。
那天晚上,嫂子来了,眼睛里有一点红。
她把一张破旧的收据放在桌上,是当年哥哥承包砖窑的账。
“你哥那几年,急出活,出了几次险。”她声音低,“你爸去赔人,去扛。他说,‘技术不过关,心里要过关。’”
我看着那张收据上的笔迹,熟悉,却又陌生。
“他后来不让你哥再干了,你哥不服,出去做了别的,出事就出在外面。”嫂子把头低下去,“我这些年一直躲你,怕你问我,也怕我自己想起。”
她擦了擦眼,继续说:“拆迁的事我也看淡,钱有多少,能换回来什么?你爸那书房,留着吧,留给大家看看,我们家的事,也算个提醒。”
我没出声,心里有一阵酸,像炖得恰好的汤,香气往上冒,让人眼眶热。
那夜两点,我又醒来,堂屋的钟响了一下,我起身,走到书房门口。
我手按在门框上,像按在某人的肩上,一点温度,都是从里面传出来的。
我把怀表拿在手里,指尖的温度把金属慢慢焐热。
“爸。”我说,“我知道你要我记住什么。”
话刚落,窗外停了半天的雨又下起来,细细密密,像有人在远处轻轻拍手。
第6章 时间的缝隙
我在镇上找了一个年轻人,叫阿海,街角开了家手机维修店。
他常和我打招呼,叫我“秦老师”,笑起来露出两颗门牙。
“你也修表?”他看见我手里拿着的工具,眼睛一亮。
“我不会,“我说,“这手是拿笔的,拿镊子不稳。你来帮我一个忙。”
我们把书房打扫出来,擦了柜,抹了桌,玻璃罩里的座钟也擦得亮亮的。
我把父亲留下的工具一件件摆开,阿海看得眼睛发光,拿起游丝夹子,轻轻夹了一下,像摸到一件老朋友。
“这比修手机有意思。”他笑,“手机里面,时间是虚的,只有屏幕上,表里,时间是能摸到的。”
我点头,心里也像摸到了一个东西,硬,实,沉。
小川周末回来了,站在门口,背手,眼神有点别扭。
“你要把这屋子弄成博物馆?”他看着我。
“不是博物馆,是个‘时间屋’。”我说,“让人坐下来,听听表走的声音,看看过去的东西。也许,还有能用上的手艺。”
他撇撇嘴,“还有谁带表?”
我没说话,给他泡了杯茶,递过去。
他接过茶,不知怎么,手一歪,茶泼了一点在桌上。
我拿布擦了一下,轻轻说:“你上班太快了,手抖。”
他脸一红,低头笑,“爸,又来了。”
我们就这么一句一句不硬不软地说着,心里慢慢贴近。
那天,我跟他讲起父亲的怀表,讲起二次塌方的时间,讲起母亲的病床,他的眼睛一次一次地看向我,他的眼珠子里,有东西动。
“我以前总觉得你们那一代人,是不说话的。”他轻声说,“现在我才知道,你们不说,是因为怕说了会散。”
我笑了一下,眼睛里有水光。
“你可以帮我试试吗?”我指了指桌上的一只旧表,“把它拨回去,看看它愿不愿意走。”
他戴上手套,拈起镊子,手在空气里轻轻抖了一下,像一只刚学飞的小鸟。
“别急。”我说,“表走太快,是犯错。”
他抬眼看我的一眼,笑,嘴角有一个浅浅的弯。
我们一起低下头,时间在我们的手指间,像一条细细的绳,被耐心地捋直。
接着几天,镇上的人来来往往,有人来看看,有人拿着坏表来试,又有人只是坐在千层窗下,听着滴答声发呆。
老朱带着他孙子来,小孩问:“爷爷,为什么这个屋里表走这么响?”
老朱摸摸他的头,说:“因为这里,人把心放低了。”
我站在一旁,听着,觉得这话比什么都准。
晚上,书房更安静了,安静得像水下的世界。
我把怀表放在窗台上,窗外一弯月,像指针。
“时间是一条缝。”我说,“我们把缝缝好,就能让风过得更顺。”
窗帘动了一下,我以为是风,转眼看去,又像有人在那儿轻轻站了一下。
第7章 把时间拨回去
清明后的一个周末,我们在院里摆了两张长桌,把小镇上的旧表都请了来。
是阿海打的招呼,朋友圈里一发,大家拎着一团一团的时间就来了。
有老人的怀表,有姑娘的电子表,有学生的闹钟,还有一只从外地寄回来的立钟,钟身上有一道远行的划痕。
我把那只刻着“1979.6.122:17”的怀表放在桌子的正中间,像放在一张饭桌的主位。
“今天,咱们试着让它们走起来。”我对大家说,“如果愿意,它们就走,不愿意,我们也不勉强。”
阿海笑,说:“老师说话,像做课堂动员。”
大家笑,笑声落在院子里,落在青砖上,落在夕阳里,透着温。
我把每只表都轻轻摇了摇,像叫醒一个睡着的小孩。
小川站在我身边,戴着白手套,眼镜后面的眼睛亮,亮得像年少的我。
开始的时候,表们像是相互看着,不动,好像在犹豫。
我心里有一点酸,一点怕,怕它们不愿意走,怕时间不愿意顺从人的手。
“妈。”我在心里叫了一声,“如果你愿意,就让它们走吧。”
那瞬间,堂屋墙上的老钟先动了一下,滴答一声,像在给大家打拍子。
接着是桌上的一只老式女表,指针轻轻抖了抖,像鸟展开了翼。
再接着,父亲的怀表,在我的掌心里,轻微地动了一下,那动静细得像蚂蚁从土里出来。
我按在后盖上的手指感觉到一阵温,一阵活的温度。
“爸,他愿意了。”我轻轻说。
我把怀表举起来,放到光下,刻字在光里亮了一下,像一个人回过头来笑了。
两点十七分的指针,轻轻跳到两点十八分。
风从书房里穿过,带出一阵纸页的沙沙声,像有人翻书。
我看着那刻跳过去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。
这轻,像肩上的担子突然卸下的一颗石头,掉在地上,没有响。
我觉得我终于能回头看一看。所以,我回过头,看见院口站着两个人影,一高一矮,逆着光,我看不清面。
但我知道,那是父亲和母亲。
他们站在光里,谁也不说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
那安静的点头,就是这个家过去几年最像祝福的一件事。
大家都开始说话,老朱说:“这就叫,时间过去了。”
阿海说:“这事儿,值。”
小川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:“爸,以后,我周末常回。”
我点了点头,喉咙里有一小块硬,像一块糖,含着,慢慢化。
傍晚的时候,我把书房的窗户都打开,让风进来,风把窗帘吹成一道道波浪,像时间波过去的一层一层的影。
我在书桌前坐下,拿笔,在父亲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了一句:“谢你把时间留在这里,教我们不忘。”
字写得不如父亲稳,笔画有一点颤,但每一笔都是真的。
夜深了,表们齐齐走着,屋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热闹,我靠在椅背上,听着,像听一屋子老人絮叨,柔,长,不累。
“所有钟表在路过书房时,会突然停摆,指针指向同一时刻。”我在心里把这句话轻轻说了一遍。
然后我又小声地加了一句:“而今天,指针愿意往前走了。”
门外的小路,还湿着春雨留下的痕,远处有人骑着电动车慢慢过,灯光一晃一晃的,像在跟这屋子里的表打招呼。
这座小镇里,有很多人走得快,很多人走得慢,也有很多人停在某个时候。
但我想,我们在这书房里,愿意一起坐一会儿,听一听滴答,记一记名字,把一些被掩埋的时间,用一个又一个耐心,缝起来。